第(2/3)页 “那您从哪儿学会了这样专业的榫接技术呢?” 罗彬瀚吹着口哨,把编织布盖回了原位。“这是做得最结实的一个。”他比了个手势,“请坐——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跟你说这两个字。” 李理在贵宾席坐下了。罗彬瀚拖过旁边另一只盖着编织布的木箱,坐在距离她半米开外的地方。他慢慢抽着烟,眺望湿地上轻柔翻涌的白浪。 “那个叫熙德的家伙怎么样了?”他突然说,“我上次走时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劲。” “您对他使用的特殊物质与他事先服用的射击用镇静剂产生了毒性反应。” “那……” “他活着,经过休养后会恢复的。他还向我转达了您的那句临别赠言。” “哪一句?”罗彬瀚问。紧接着他自己想起来了。“啊,那个。”他满不在乎地说,“那不过是句气话。其实不讲原则的人也一样赢不了;就算能赢一时,总归会被更混帐的家伙打败。这事儿是没有止境的。” “那您想再听我说一桩小事吗?” 罗彬瀚透过烟雾瞧向她。李理说:“那一天您离开了我们的临时工坊,带着微型电波信号过滤器去了洞云路206号。后来拉杜莫斯对该处的人员做了简单的约谈调查,发现他们中除了保安只有五个人真正见过您,其中又仅有一个和您说过话。那个人的代号是赫尔玛可。”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此人的代号似乎是由周雨先生亲自起的。如果我的想法没错,此名应当源自于古希腊伊壁鸠鲁学派中的一位领袖人物。这一学派的哲学家,由于其学园的环境特征,又被称作是‘花园哲学家’。他们主张人生的价值应当是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 “享乐主义。”罗彬瀚说。 “是的。但后世对这个词多有误解,将之斥为荒唐无度的纵欲主义;实则正好相反,伊壁鸠鲁想要强调的是经过理性计算后的更长久的快乐。他虽承认感官之乐,可也看重自我节制后的精神之乐,提倡的是以平和之心境来避免痛苦。他将学院设在了自己的花园里,迎接一切因恐惧死亡与阴世而前来求教的人。人们也常常认为他是古希腊的头号无神论者,因为他主张人死后没有生命,生前不必为死而忧虑,死后则更不知死为何物,人由此可得至高的精神安乐:神不足惧,死不足忧,祸苦易忍,福乐易求。” 罗彬瀚微微一笑:“你想说,这就是周雨的看法?” “我不能这样说。如果我们承认在某些情况下人死魂灭是错的,那么基于原子论建立的生死观也不能完全成立。周雨先生自己应该也明白,他的情况是需要单独讨论的。” “你觉得周雨还在那个地方?” “我不能肯定。” “那就当他在那儿吧。听蔡绩说那地方还不错,何况还有周妤,他也算是称心如意了。” 李理密切观察着他的神情。最后她不露感情地问:“您现在愿意相信这个可能了吗?” “为什么不信呢?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以此观之实有其事啊。还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他抽着烟想了想,“——按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 “我本以为您不会接受。” 罗彬瀚弯下腰,掐起脚边的一小朵旋覆花。他把它举在空中打量,好似在观望一颗灿烂旋转的微缩天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慢慢地说,“到头来,我们还是在犯老错误,谁也没有把事情做对。” “您这是在指什么?” “冯刍星是个很没意思的人,李理。和我想的不一样,和你想的也不一样。他就像是用过催熟剂的玉米,长得倒是够快够高,可等收获时才发现里头的果实都枯死了。他的记忆力很强,算数字快得跟电脑一样,可别的方面就好像完全不懂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0206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仅限我的猜测,”李理说,“0206可能对他使用了某种简化过的通识设备。这种设备被广泛运用于无远的初级教育阶段,通过和微子的数据传输与记忆体微手术快速传输信息,形成事先预设的陈述性记忆——通常是课程中的基础常识与基地内各项设施的操作细则。” “可是冯刍星没有微子。” “是的。因此0206只得直接对他的脑部进行微手术。也许他加强了冯的逻辑运算能力以帮助他理解无远的基础课程,但没有微子作为机能调控和运算中心,这种单一功能的过度强化意外抑制了脑部其他区域的发展。” “这毁掉了他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感知?” “有这种可能。” “0206就不能把事情做得更漂亮点吗?” “也许0206认为这就是最适宜他的模式。”李理说,“但,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这事儿不怪0206。”罗彬瀚说,“冯刍星原本就会长成这样。他完全是我们这个地方本身的产物,做错的是我们自己。早在遇到0206以前,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就已经被摧毁了,也许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我必须给冯做过详细检查后才能回答您。” 罗彬瀚随手把指间的野花丢开。“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李理。”他说,“当我第一次瞧见那小子时,你猜猜我想到的是谁?” “我想您并没有见过0206,恐怕他和冯也并不完全相像。” “没有,其实我想到的是周雨。”罗彬瀚说,“那股子搞不清状况的书呆子气质,那种不关心别人要拿他怎样的神情……说实话,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换个家庭出身,或者没遇到那个给他指路的人,没准还会更像周雨。” “您因此而怜悯他吗?” 罗彬瀚呆望着远方。“不,”他缓缓地说,“我只感到不够满意。杀死这样一个人不能使我满意。” “那么我假定他还活着。”李理平静而自然地问,“先生,冯刍星眼下究竟在哪儿?” 罗彬瀚好似没听见她的提问。“我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这些人——不说更远的天外之事,仅限我们这颗小星球上的人——顺则妄喜,逆则惶馁,卑时谦媚,达时倨傲;不去崇拜神便要自以为神,不被控制就要想着去控制,永远在自卑与自恋间不停翻转,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尊严和尊重。我们的知觉只能分辨出相对的好坏,无法保持一个客观的标准,结果不是过冷就是过热,总是做不到恰如其分。即便是碰巧做对了一时,知觉也会很快厌倦,不能够长久保持敏锐……永恒不是为我们这样毫无常性的物种准备的,我们只适合生老病死、成住坏空。” “您这种指责太过严厉和偏激了。”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理?你已经从凡人进升了。常性得证,意志不朽,升华为大气与天空的精灵……” 李理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她的语气里有着刻意流露的警觉。 “我记得您过去曾认为,”她提醒道,“我和我的原型并不能算同一个人。我并非她的生命延续,只是一个思维模型的继承者。” “我已经改变想法了。”罗彬瀚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我对这事儿想得不够透彻——仅仅因为你舍弃血肉之躯的载体就不是你了?可我们的肉体凡胎也早不是出生时那一个了。细胞不也一样要新陈代谢吗?这不过就是典型的忒修斯悖论。我之前否定数据生命,那不过是因为害怕剩下的肉体生命无处立足,最后像代谢残渣一样被抛弃在时光之后,只好给自己找点道德观上的借口。总而言之,你就当之前的我是在嫉妒吧。”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