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那您如今对个体身份的判定标准是什么呢?” 罗彬瀚漫然思考了一阵。“意识体的连续性。”他说,“你要是个没有记忆的克隆人,我觉得不能算数,你不能说杀人犯的婴儿克隆体也有罪过。重要的是你积累的那些选择。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具备唯一性的灵魂实体,能把我们和别的东西彻底区分开来……李理,这所有选择连续积累出的模型架构就是我们的灵魂。” “那么我们的灵魂原本就是时时变化的。”李理说,“既然每一个选择都将对结构作出变更,您就不能指责一个动态系统不具备常性。” “可是总有个大致框架吧?”罗彬瀚问,“一个系统再怎么变化,难道就没有它的边界?没有它底层不可更改的规则?” “您是在考虑单一事物的‘理式’吗?” “我是在想,如果这会儿无远人来了。他们把我们全都变成了冯刍星,或者变成了你,就像是我们去把一窝蚂蚁全变成了人,让它们从一季之虫变成这个生态系统的顶层物种,这对蚂蚁肯定是莫大的恩泽吧?” “在我们眼中确实如此。” “可那些蚂蚁还算是活着吗?”罗彬瀚问,“不经任何积累和演进地凭空变为另一种结构,不止是外形与环境,连思维结构也天翻地覆,还完全省略了新陈代谢的过程……这到底是进升还是死亡?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夺舍?或者,把这些蚂蚁豢养起来,让它们永远安乐富足,这又有什么意义?它们的生死全然依赖于人,它们自己什么也不懂得。” “我诚实地回答您:这对蚂蚁并非坏事,只要它们的饲养者足够可靠。蚂蚁很可能并不想成为人,它们也并不妄想成为宇宙中心。我们知道它们并无那样的潜力。” “只是繁衍,”罗彬瀚说,“在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不过,我不觉得它们有可靠的饲主。” “您对自己在外头看到的东西不满意吗,先生?” 罗彬瀚又微笑了。“它们并没有更高明。”他爽快地说,“至少没有高明到令我无话可说的地步,不是吗?虽说它们掌握着那么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我们也认为自己掌握着核能一样——可是到头来它们也没做出什么新鲜的事情来,也像我们连饥荒都没彻底消灭一样。所有我们犯的错误它们也照犯不误,就像所有我们编造出来的神话和吹捧的信仰那样漏洞百出。它们所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偶尔发发善心,在旅游途中救济一两个倒霉蛋,然后就把自己带来的垃圾满地扔……我知道这个意见不怎么体贴,但还是别让我们跟无远人太快接触,好吗?不要一下子把蚂蚁丢进宠物饲养箱,否则事情到头是不会好的……冯刍星就是一个例子。让我们这个物种保持自己的发展连续性,至少不要一下子完全摧毁,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我也并不想如此,先生。”李理说,“无远的路线对我们是不可复制的,而成为它们的附属也同样面临风险——只是,眼下我们必须借助它们来度过难关。” “那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会有一天我们成为更高尚、更配得上永恒的物种,再也不会出现冯刍星这种人,也没有我这种人?” “您这样的描述令人不安。” “噢,我不是说末日审判之类的东西,当然也不是叫所有灵魂汇聚成海什么的。我问的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内容:就像我们从猿猴变成了人,或许有一天我们又能靠技术积累发生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质变,彻底摆脱那些本性中相对低劣的品质。我们先要真正成为像样的人,然后才有可能长久建立一种更进步的社会模式,而不是反复上演同样的把戏——所以,你觉得技术会是我们的出路吗?” “我们再看看吧。”李理说,“既然您这样期盼……” “噢,我也没有那么期盼。”罗彬瀚立刻说,“我不过在干农活的时候随便想想,打发打发时间。至于最后验证的结果嘛,我只能说你帮我看着吧。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向上走,总归能知道最终结果的。” “难道您不想亲眼看到结果吗?” “我已经没有机会了。”罗彬瀚说,“李理,咱们就这么着吧。你向上进升,而我……我只好往下走了。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镳。” 李理紧盯着他的侧脸。她沉默时的态度正变得越来越冷峻。罗彬瀚好奇地望了她一眼:“该不会,这就是你的第二枚筹码?” “您半点都不将同族的命运挂心上吗?” “不做狠心人,”罗彬瀚悠然念道,“难得自了汉。” 李理无疑正在考虑新的对策。她只花了几秒组织语言,接着便说:“关于您让熙德给我的那句赠言,我还没有回复您。” “你想说就说吧。” “我并不像您想的那样讲求原则。如果您没忘记的话,当您要求把一个不知情的人放进陷阱箱时,我并没有坚持反对,尽管我可以提供好几个完全自愿且知情的人选。” “因为我们需要真心实意的痛苦啊。反正当时我们是这么觉得的。” “我们错了。” “是啊,到头来这法子根本行不通。那东西无论如何都是杀不死的。” “我不这样认为。”李理说,“我所指的错误并非宿命论或诅咒之力,而是我们对于痛苦的理解。就如我前头向您提出的,伊壁鸠鲁对快乐分出了等级,认为经过理性计算的快乐比单纯的物欲之乐值得追求。可您是否考虑过痛苦也可能如此?当您提出影子可能是依靠生命散发的情感来识别目标时,我们相当轻率地将这种感知能力类比为味觉,认为它们分辨人的喜怒哀乐就如同分辨酸甜苦辣。可如果您向我转述的那句话属实——人们心中的理想、欢乐与痛苦都会成为影子的道标——那么这种感知能力也许不仅会识别情绪,还能识别意志和愿望。” 罗彬瀚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好似已经知道她的下文。他平淡地转开目光,李理却依然说了下去:“我们当时认为需要一个真心感到绝望的人作为诱饵,这完全是基于‘影子可以识别情绪’这一假设而做的选择。可是请您再仔细地想一想,此人当时的心理状态真的和您相似吗?他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告知要被焚烧致死,心中除了恐怖与绝望外别无他想。而您当时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去战斗的。您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承受风险,知道这一切痛苦必须要得到回报;即便您真的落入火海,难道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外真的别无他想?您所感到痛苦和绝望也无疑是多重的:来自烈火焚身的折磨,还有对功败垂成的恐惧,对这次行动失败会造成的后果的绝望;也许您还会想着要站起来,要撑到目睹对手死亡的一刻——这种想要取胜的强烈意志难道就不会成为影子的道标?” “所以,”罗彬瀚说,“其实他并没有上当。他早就知道陷阱箱里的人不是我。” “如果当时我们使用了另一种方案,”李理说,“如果我们选择了一个明白这次行动的最终意义,并且自愿为此奉献自我的人,先生,尽管在当时的你看来这可能是在浪费人才,或者——恕我说得更直白些,真正的原因是您不喜欢牺牲任何热爱生活的人——可唯独这样的人能够在痛苦中保持意志。他会和您一样求胜心切,和您一样想要挽救危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成为足以混淆视听的诱饵。我不能说这样的人一定能帮助我们取胜,可是如今看来,这套方案的成功率其实要更高。” 罗彬瀚久久沉寂。最终,他哑然失笑:“这些都过去了,李理。反正这招也玩不了第二次。” “这只是我对您的回答,先生。您让熙德告诉我,太讲原则的人难以成事。而这就是我的答复:很多时候我们失败并非因为太讲原则,而是因为我们不能够真正彻底地贯彻原则。恰恰就是我们——即便是出于某种善意——想要通过有限地打破原则来获得眼前的胜利,最终却导致了更长远的失败。” “所以呢?” “所以我请求您做正确的事。我请求您接纳人的不纯粹,以及我们过往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即便我们的本性不足以拥抱永恒。” “那还能追求什么?” “只要那一个美的瞬间。”李理说,“只停留在那一瞬间——” “千秋万岁后,”罗彬瀚说,“荣名安所之?” 谈话声止住了。午后的日光落在色彩缤纷的田野上,未觉寒意的秋蝉于一片雅静中嗍饮树汁,颤鸣渐次低沉。一只蜜蜂突兀地飞过田埂,嗡嗡地绕着李理飞行,仿佛被她身上的某种磁场刺激得有点狂躁。罗彬瀚的眼光落到它身上,一直瞧着它落到草丛的阴影里。忽然间,拍翅声停住了,蜜蜂没有再从草间飞出来。 “先生?”李理说。她已彻底不掩饰声音里的严峻。 罗彬瀚抬眼冲她无辜地微笑。“怎么了?”他瞳孔深处流动着阴影,“不觉得它有点吵?”